“阿巧,你帮我盯着刻字铺,”陈墨斋连夜刻了块梧桐木牌,用朱砂在背面画满野菊纹,“我去趟鹰嘴崖,虎娃说那里有东西。”阿巧想拦他,却看见他眼中映着油灯的光,像极了那年他母亲咽气前,非要爬起来替穷人刻免费往生符时的眼神。
鹰嘴崖的夜风割着脸,陈墨斋摸着崖壁上的苔藓,忽然脚尖触到个凹陷,轻轻一推,竟露出个石洞。洞里堆着几个陶罐,封条上的朱砂印已经斑驳,撕开陶罐,里面全是账本,详细记着至元十七年以来,历任知县私扣官粮、欺压百姓的罪证。最底下的陶罐里,躺着几支碧玉簪,簪头的缠枝纹上,还沾着暗红的血迹。
他刚要把账本揣进怀里,洞外突然传来火把的光,百户的笑声混着刀剑出鞘声:“早就盯着你了,汉人崽子,真当达鲁花赤大人不知道当年的事?”火把照亮洞口,陈墨斋看见百户腰间的玉佩正在滴血,那血珠滴在地上,竟化作朵朵野菊。
“十七年前李修远是我表哥,”百户的刀抵住陈墨斋的咽喉,“那丫鬟的爹想告官,被我砍了脑袋丢进钱塘江,你娘当时在李家当厨娘,看见我烧账本——”陈墨斋猛然想起,母亲临终前反复抚摸的断簪,原来就是那丫鬟的遗物,“所以你杀了我娘,伪装成病逝?”他的手悄悄摸向袖中的梧桐木牌,上面的野菊纹在月光下隐隐发烫。
“可惜你娘临死前把断簪塞进你襁褓里,”百户的刀又近了几分,“现在你也要和那些冤魂一起,永远困在这崖下——”话音未落,洞里突然刮起阴风,无数光点从陶罐里飘出,聚成丫鬟、虎娃、王货郎的模样,他们脖子上的勒痕在火光中格外刺眼。百户惊恐地转身,却看见身后站着个穿缠枝纹襦裙的妇人,正是陈墨斋记忆中的母亲。
“还愣着干什么!”母亲的声音像隔了层薄纱,“把账本交给城隍庙的老庙祝,他是当年唯一没被收买的捕快!”陈墨斋趁机将木牌按在百户胸前,野菊纹发出强光,百户惨叫着倒地,手中的刀掉进深渊。当他抱着账本冲出石洞时,天边已泛起鱼肚白,那些冤魂的身影渐渐淡去,虎娃临走前朝他挥了挥手,袖口的野菊终于完整绽放。
应天府的百姓们不知道,那天清晨,城隍庙的供桌上突然多了摞账本,字迹工整如刻,详细记着近十年的贪腐罪状。三日后,达鲁花赤大人亲自带人查封了知县府,从地窖里挖出的官粮,足够让全城百姓熬过这个寒冬。而陈墨斋的刻字铺前,从此多了个奇怪的规矩:凡是脖子上有勒痕、袖口绣野菊的人来求往生符,分文不取,还额外送朵纸折的野菊。
冬至那天,阿巧在刻字铺的案板下发现个陶罐,里面装满了碧玉簪的碎片,每片碎片上都刻着细小的字,是那些冤魂的名字。陈墨斋将碎片收进母亲留下的檀木盒,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笑闹,几个孩童追着片梧桐叶跑过,叶子上的野菊纹被露水浸得发亮,像极了那年秋夜,虎娃托梦里的那朵。
时光荏苒,应天府的老槐树换了新叶,刻字铺的匾额也重新漆过,但关于陈墨斋通阴阳、平冤狱的故事,却像他刻在竹简上的字般,永远清晰。有人说看见他夜里常去城隍庙,对着供桌说话,仿佛在和老朋友聊天;也有人说,每逢霜降,刻字铺的案板上总会多出几片带露的梧桐叶,叶上的野菊纹,比最好的绣娘绣得还要鲜活。
而那本《灵飞经》拓本,终究没能放回祠堂的暗格。陈墨斋将它供在母亲的牌位前,每天清晨用露水研墨,替那些无人收尸的冤魂刻往生符。他知道,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狐精怪,而是人心的贪婪;而最温暖的,也不是阳间的灯火,而是那些即便化作孤魂,也要拼尽全力照亮真相的执念。
至大三年的重阳,陈墨斋在刻字时忽然看见窗外闪过个熟悉的身影——穿缠枝纹襦裙的妇人,怀里抱着个陶罐,朝他笑了笑,便消失在漫天的菊花瓣中。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,钥匙孔里的桂花,不知何时变得新鲜如初,仿佛母亲从未离开,那些被刻进时光里的冤屈与善良,终将在某个晨露未干的清晨,开出最清亮的花。
炫书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