使者横行,不识泰山
晨光微亮,大司马府的门开了。
苍玥从大门进入了这座府邸。
什么都没了,人没了,树没了,花没了,往日的光耀与朝气散尽。像走入了一片深渊海底,四处静得无声。
苍玥在后院找到了苍婧和萧青。苍婧枕在萧青膝上,萧青抚着她的发,那头长发已半白。
苍玥看着布满银丝的他们,一瞬间难认。两个月前的他们还能见年轻模样。
“母亲,父亲!”
听到那一声唤,萧青回了头,“玥儿。”
苍婧缓缓起了身,回头时,呆呆楞楞的。
春日的生机再难在他们身上看到,他们苍态多了许多。苍玥走来时微微一顿,随后急走过去。
空旷的府邸如个散架子,濒临瓦解,尤若他们的心神一般无力再经折磨。
萧青眼中无光,消瘦许多。苍婧更瘦得厉害,面容毫无容光,再不可见那个威风凌凌的将军和明艳凌厉的公主。
“父亲,我带你们出去。”苍玥道。
萧青扶上苍婧的双臂,苍婧随他起来,看着玥儿一笑,“襄儿呢?他不是和你出去玩了。”
苍玥震愕一望萧青。萧青暗暗忍着泪,嘴角已是颤抖,“你母亲想襄儿。”
在苍婧的脑海里,一幕幕都是以前的事。苍婧就沉在了过往中,不知了困,不知了痛,如此就感觉不出她的痛苦和悲伤。
“他……他在家里等母亲,我带母亲去。”
一路马车从大司马府而出,苍玥带他们去了长公主府。
府内还是苍婧年轻时的模样。时光尤若倒流,让人分不清过去和现在。
那个肆意自在的萧将军好像就在那儿,朝着他心爱的公主奔去。
那个运筹帷幄,踏着世俗礼教的公主也在那儿,娇蛮地一拉萧将军的手。
还有那个戴着鬼面具的小君侯,在他们身后拿着木头剑乱跑。
“母亲,父亲。”程襄的声音似乎响起,苍婧听不出那是孩子的他还是成年的他,她跑向了那个声音来的地方。
“也许真的是襄哥哥在叫她吧。”苍玥带着萧青走了进去。
那是程襄以前住的小屋,那里还完好如初,一切摆设都没有改变。
什么都是小小的。程襄的几案,程襄的床,程襄的衣柜,衣柜里头还有程襄小时候的衣裳呢。
苍婧摸着每一件衣裳,那都是她给程襄做的,从小到大都有。
苍玥到了柜子前,拿出了一个木箱,“我们从陵城过来时带了很多东西,他带来的我都给他收拾好了。”
苍玥打开了木箱,箱子里都是玩具,有鬼面具、木剑、战车、还有很多小娃娃,都是苍婧和萧青送给他的。
看到满箱子的东西,萧青和苍婧都冲了过去。萧青再也难忍心中悲痛,喊着,“襄儿,襄儿。”
苍婧拿起鬼面具和几个娃娃,抱着它们,一下跪到地上,“他说他不喜欢玩,说太幼稚,说是女孩儿玩的。”
“襄哥哥一直放得好好的,去陵城也带着,回来的时候也带着。”苍玥忍不住泪流。
苍婧把它们抱在怀里,弯着腰。悲伤积攒在她身体里太久了。就在此刻一起寸寸的在心骨里迸发。
“母亲。”程襄的声音就在耳旁响起。
苍婧面容突然一抽,她暴怒而喊,“他们杀了我的襄儿!”
那一瞬苍婧泪流满面,紧抱着她送给襄儿的玩具,把所有的过去都拥进了她的心里。
这一日白裳加身,苍婧和萧青到了程襄的墓前。他们给他带了他平时爱吃的鸡腿,还有零嘴和糕点。
他们在墓前待了很久才走。
这一夜他们都做了一个梦。梦里程襄就在长公主府里,他说,“我守着玥儿和孩子呢。”
他还说,“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,就是那一日去看母亲和父亲,因为那是我最好的母亲和父亲。”
他希望他们的悲伤在梦里,泪也流在梦里,醒来时依然会笑。
梦醒时,天已明,西域的捷报传来了。赵腾大捷,他作战和常寿一样,用着骑兵用着最少的人,最快的速度攻破城池,给了西域最大的威慑。
就在战事大捷时,苍玥和苍祝说她做了个梦,“儿臣梦到上仙说,母亲和父亲秉性太烈,和父皇本若日月,不能同住一地。如果他们住在北处定襄,倒可助父皇帝星安定。定襄,一字为定,安定之意,一字为襄,相助之意。”
苍玥看准了这个机会,用着最荒诞的理由给苍婧和萧青得了一条路。
他们被困在这里太久了,该走了。
“难怪他们在这里,就和朕冲撞。有三年他们去了定襄,那是朕最太平的时候,看来不无道理。” 苍祝被帝星长明迷了眼,他相信这个理由,并且想得更远,“那他们府里的四个孩子跟他们处的那么好,肯定沾了他们的性子,还有他们府里那么些人,就让他们全去定襄吧。戴罪立功,助帝星长明。”
苍玥觉得这样也好,这些人可以远离纷争了,她便道,“父皇英明。”
苍祝对玥儿的相助帝星很是满意,摸了摸她的头,“玥儿,你果然是朕的神珠。”
苍祝还没有发现,已经没有人再陪他吃早膳了,没有人再陪他射箭骑马了,没有人再在他身边喊他爹爹了。皇城里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彻底不见了,她的目中也带了刀刃。
前往定襄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,此事苍祝秘而不宣,不想任何人知道大长公主和大司马离开了旬安。
苍玥和斐其勒前来送行。
斐其勒把三匹老马还给了萧青。
性子最倔的九逸没能活到见主人。它因不见主人,积郁成疾,又被苍祝强拉着出去遛。
九逸不让苍祝骑,苍祝非要驯服它,于是马倔人倔,杠了一个时辰,然后九逸朝树一撞,死了。
随着萧青踏破蛟城的战马死于皇城。萧青的那几匹马在九逸死后全乱了,一个比一个倔,除了斐其勒再也不给人碰。
苍祝把马逼死了,也把马逼疯了。
萧青拉着三匹老马挂上了马车,摸了摸他们的毛,他们的毛都不亮了。
萧青想到了九逸,心中无比可惜,他没能给九逸送别。他擦了擦眼中的泪,九逸就像老将归去似的,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。
启程在即,苍玥叮嘱他们,“以后在定襄平平安安的。”
苍玥给他们带了很多盘缠,可临别时,他们什么也给不了苍玥。
苍婧只能抱了抱她,“你阿母会给你找个好稳婆,生产的时候让你阿母陪着。你不要那么难过,得顾着自己。襄儿他把你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,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苍婧知道这世上很少有女人会像她这么狠心。但她希望玥儿知道要活命,不要像长心那样难过地死掉了。
“母亲,你放心吧。我会好好活着的,襄哥哥他每天都在梦里跟我说,他陪着我。一直到我老死,他就跟我一起走。”玥儿不敢哭,孩子越大她越累,她确实得顾好自己。
苍玥希望世间有鬼神,她不求苍祝那样问鬼神长生,而是希望她梦中所见的人真的还存在,存于另一片世间。她梦里的人告诉她,要笑,要开心,他最重要的就是她。
马车离去,随同他们而去的是四个孩子和乳母,还有那个凡他们出门必然要跟去的皇城军。
从大司马府里出来其他人人被宗正带走后都下落不明了。宗正说都是些下人,有用没用的也不记得了。
管家和八材倒是有个结果,死了。怎么死的?宗正说他们二人出府后双双自尽。
整个大司马府出来的人,除了个会打剑的乔一山活着,就是四个不懂事的孩子,以及供他们吃奶的乳母。
其他的人,命何去何从,谁又知晓。
苍玥瞒下了这件事,只让他们知道,是她的父皇因帝星之故,让他们带着四个孩子走。
苍玥送走了苍婧和萧青,她希望这一别便是永恒。从此母亲和父亲将在定襄度过余生。
马车远去,苍祝在城墙上看着。他放了他们,放了萧青。
因为赵腾已经大胜归来,仅以七百骑兵大破西域小国,苍祝踏向西域的路正是一片坦荡。苍祝相信,这世上不需要萧青了,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萧青。
然而看着他们远去,苍祝不知心头的触动是什么。
他恍惚记起很久以前好像做过一场梦。
他梦到在高高的楼台上,苍婧、萧青还有萧如丝,他们三个人都跟他说会永远陪着他。
这场梦现在看着太遥远了,遥远得让苍祝怀疑他根本没有做过这场梦。
苍祝回了皇城之中,走入漫长的宫巷,那里才是他的天下。
宗正在圣泉宫侯着,呈上了一把剑。那本是先帝斩敌的断剑,如今已经重新打造,剑身完好,剑刃锋利。
宗正道,“此剑由一能人修复。臣斗胆,剑可复,则是先帝有兆,可斩敌出兵。”
苍祝听此甚喜,拿起剑端详,“打剑的那人是谁?”
“是臣寻到的民间一士。”宗正未说那是大司马府里的乔一山。
“让他到皇城给朕打剑,打一把能克住萧青的剑。”苍祝令道。
宗正掩着难色,“臣遵旨。”去就去吧,反正剑也不是他打,那个乔一山对他而言已没什么用了。
此年,大平收到韩邪左大都尉密信,因新任单于残暴不仁,愿意归降于大平。帝令赵腾领两万兵马接应受降。
此年,帝令群臣朝拜需高呼,“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此年,帝派使节携黄金珠宝出使西域业宛国,欲买汗血宝马。
此年,旬安城的诸多事彻底成了远方陌路。
定襄的天空飘着雪。雪景茫茫一片,四个孩子在宅院里学着走路,他们那么小,走路都摇摇摆摆的。
“阿母,爹爹。”
“爹爹,阿母。”
“阿母,爹爹。”
三声叫声直让苍婧和萧青头都晕了,三个孩子又各走各的,满屋跌跌撞撞。苍婧和萧青好不容易把三个孩子给收齐了,让他们坐到了一起。
此时就听到一声怯怯的叫声,“阿母,爹爹。”
常嬗没有阿母,也没有爹爹。但他不想没有,就跟着他身边的表兄叫着。
“哎呀,辈分都乱了,”萧青走过去抱起了常嬗,看着他稚嫩的眼睛道,“是舅爷爷和舅奶奶。”
常嬗哪里听得懂,他就听得到旁边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喊,“阿母,爹爹。”
常嬗就不认输,又喊道,“阿母,爹爹!”
“你看他,这性子多犟,就是不服输。”苍婧看着笑着,坐在她面前的三个孩子都揪着她的衣袖,要她抱抱。她一双手拢了三个孩子,可都抱不过来。
萧青把常嬗抱了过来,让四个孩子团团坐。他们现在个头看起来都差不多大了,按个头一下子难分。得好生看看才行。
孩子嘬着手指头看着他们,他们就看着孩子们。
“这个是……”苍婧指着最中间的孩子,凝视许久,想了很久,“伉儿!”
那孩子哇地一下就哭了。
苍婧垂下头,萧青扶了扶额,“那是不疑。”
“好难分啊,”苍婧懒懒一懒萧青的膝盖,“不是眉心带痣的是伉儿吗?”
孩子多了,又都是个头小小的,眼睛又亮又圆,对苍婧来说真难分。
“是耳垂带痣的是伉儿。”萧青把孩子抱过来,给苍婧看了看他的耳垂。
苍婧凑近一看。她每回认错孩子,都是这反应。萧青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她。
不过这回孩子忍不了了,伉儿哭了,因为阿母还是认不出他。两个孩子一哭,另两个就不认输,一会儿就成了哭声一片震天。
苍婧和萧青顾不过来了,叫了两个乳母来。四个人抱开了孩子,把孩子一个个哄好了。
日子就是这样简简单单,在孩子们或哭或安静的时光里度过。每一天都是如此。
哄好孩子后,苍婧就觉得累了,坐到了廊前晒晒太阳,萧青就会陪着她一起,让她靠着。他们还是以前那样恢复了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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