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看着他的独角戏
飞雪之年,司监道是吉兆。一场大雪复住了旬安满地的庄稼。雪停后,旬安迎来了新将,十六岁封侯入朝,并理军营中事。他凯旋而归的那一天,军中并无长平侯。
他没有急着回府,而是带着九逸这匹老马行上高山,看看以前驰骋过的地方。
他一路而行,岁月就在九逸的脚下重现,从萧青初到城北军营到骑兵的建立,从无到有,慢慢地训练,慢慢地摸索。他们历经风霜雨雪,历经汗水辛劳,九逸踏过的每一处都是大平兵马蜕变的痕迹,是萧青的热诚热血,是他曾经的壮志凌云。
萧青到了城北军营的山头看着。他曾在这里和苍祝击掌和鸣,他对苍祝说着,“韩邪战地有我,大平之政有你,永远不要认输。”
少年时的合掌为誓已经变了,不知是谁最开始变了样子。也许是他自己吧。在这十三年里,萧青只能越来越清晰地明白,他从未释怀苍祝对苍婧的所作所为,他们之间的嫌隙其实早早存在。
是萧青当时以为他无法去苛责身为陛下的苍祝,然而当离天子越来越近,当一幕幕阴暗的算计被揭开。天子这个身份越压越重,压得人透不过气来,嫌隙就越来越不能填补了。
风声伴着一身鲜红的斗篷而来,苍婧骑着一匹棕马而来,朱红若丹砂映入萧青的心里,她依旧是那样耀眼夺目。
萧青在那一瞬好像看到了一身红嫁衣的她,他见到过那样的苍婧。在第一次出征韩邪的那一天,她就是骑着马来找他。可惜她未能再堂堂正正地穿上红嫁衣。
“萧青!”她唤着他,下了马,朝着他奔来。
萧青张开了双臂,她迎着风,他拥她入怀,“这一回我失利了,让你担心了。”
“回来就好。”苍婧紧靠入他的怀里。
未见一月有余,她使劲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。那种尤若阳光暖烈的味道叫她终是心安。
相拥不觉风泣骨,过后一望,竟算不得已阔别多久。苍婧贪婪地多看他一会儿,他一如以往地看她温柔。
“和常寿都交代好了?”
“知我者唯夫人也。”
山上的风很大,萧青穿着斗篷觉得凉。以往他是不会觉得的。
看他抖了抖,苍婧给他拢了拢斗篷,“人老了就服软,下回多穿点,还以为自己是个年轻人呢。”
“嫌我老了?那改日我不刮胡子了,索性就变老些。”萧青道。
苍婧轻拍他的嘴,“不行,到底是我的人,要显得好看年轻。”
“原来婧儿这般在意容貌,果然是好色之徒。”
“对啊,不然看得上你吗?”
玩笑之间,相互一笑,萧青与苍婧同望山脚的那座军营。
“常寿那样的将士到底是少数,我怕他走不长远。”萧青忧心难掩。
“你放他走了,阵前的事就都由他了。他与你不同,走不走的长远是看陛下要打什么仗了。”苍婧道。
“我告诉他不要分肉,是因为势在极处,人亦往极处走。希望这样他能比我过得好些,不用经历那些事。”萧青即便不放心,还是顾念这处军营。他做了这个妥协。因为心不纯了,他对苍祝积攒了那么多年的隔阂与间隙,怕做不到当初与苍祝说好的并肩作战了。
“这恐怕不容易。常寿未必讨百官喜欢,也未必让陛下放心。以后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了。”
苍祝想要一个称心如意的大将,这个称心如意放陈培言身上那是可以,但放在军中的良将身上,谁也做不到。
做不到寻不到,这个时候都会退而求其次。常寿未分肉,恰好地迎合了苍祝这么多年的等待。让苍祝觉得真有那么个人可以用,但就怕日子长了,露了真性情又被他记恨了。
“我们我们的,真的打算和我这个外戚一起受他白眼了。”萧青捧了捧她的脸蛋。
她在他掌间贪着些暖热,“我做不了他心里那个好皇姐。花花草草喜欢向阳而生,人也是。”
“这么看来我确实是个佞臣贼子了,拐走了长公主。”
“我先拐你的。”苍婧强硬说道。
随后十指相扣,似要连心。
“会放不下军营的事吗?”苍婧问。
萧青眼中是她,目光却有忧,“常寿和我不同,他喜欢用骑兵长驱直入,这与他性子一般更好自在。”
“舅舅担心外甥自在不了多久?”
“自他封侯起,圣心之焦灼想想便知。”
“陛下害怕皇后亲族权势过重。你当断则断,给了常寿阵前自在,但他能自在多久其实得看阵后的事了。陛下封常寿为侯的目的在于取代你,压制你,但同时他不会让常寿拥有过高的兵权。他现在在玩弄一种权术,鹬蚌相争渔人得利,他以为这样可以安心睡觉。”
“无论他出什么招,我与常寿是不可能斗起来的。”
“就是因为你这性子他总是赢不了,赢不了更想赢,所以他会更加无路可走。加之他的猜忌之心足以把他自己折磨疯,到那时候又能论得上什么输赢。”
夫人在侧,美目带流光,萧青总觉更有深意,“夫人说得胸有成竹,看来是有良策在心。”
“没什么良策,先给明儿择个好的老师,然后常寿就做自己该做的事。等明儿大了,我们就去看看他。”
萧青不可置信,“就这么简单?”
苍婧低目一望山脚土地,仿佛可见这片土地历经沧海变更,“我和陛下下棋的时候,就在想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萧青问。
“他接下来只有两个选择。第一,他长生不老,永不立太子。第二他立太子。”
苍婧说完,萧青顿时明白苍婧所指,“夫人还能揣摩先机不成,如此就断定他会立明儿为太子?”
苍婧却似看到风起云涌,如何变换,“哪是什么先机,我提醒他了,他不信。”
苍婧早已把局势告诉了苍祝,那盘摆着的乱棋就是。
她若个观棋人,冷眼旁观道,“是他把自己逼入别无选择之地。他现在的心思只有三件事,长生不老、攻克韩邪、压制外戚。百官从来看你们不顺眼,不会支持你们。他们都支持另外三位皇子。因其母家无势最好把控,择听话的小儿立之,若是得成,就是飞黄腾达。”
萧青领略了这棋,“这样一来,百官不就乱做一团了?”
“没错。表面如旧,背地里早已不是当初的局面,不再是内外对立,而是互相交错成四派。加上陛下痴迷长生,所以百官四处张罗术士去糊弄君心。”
人怎么可能长生,百官心里谁不清楚?可因为苍祝信,所以他们都装着信。他们一面上谏术士,一面物色后路。很可惜,苍祝已不愿去看如今朝政的危机,他不愿相信文武百官上赠的术士是骗他的。
苍婧愤慨尤在,历往多少天子沉迷长生,谁又得此长生。苍祝偏偏还就是不信,沉迷其中。他沉迷长生,是痴恋皇权,他贪婪于永恒的帝位及权利,想要成为传说里至高无上的神。
这份贪婪是最大的毒药,迷得苍祝神魂颠倒,所以苍婧一旦想要撕破这些,他就总不爱听,他不愿清醒过来。
“他真的别无选择了。”萧青垂首一叹,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奋发明政的苍祝一坠进至高的皇权里,就再不复往昔。
“时间不会太久的,”苍婧看着天地,她冷酷得站在了帝王的棋盘之外,“也许比我们想的更快。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,他已经无路可走了。他认为可以长生不老,那么立太子就不是在立一个继承人,而是他保住皇位的一个选择。明儿的背后是皇后,丞相,你,如今还有常寿,甚至可以说天下大军都在明儿这边。他若不立明儿,他不仅怕朝政成散沙,更怕皇后外戚起异心,哪里都保不住。”
萧青心思两两,时而飘了眼神到远处,“我十九岁当车骑将军,你也是十九岁和他一起下棋,和他一路走到现在是不是一种悲哀?我们也好,其他人也好,都开始把希望投在了下一位君王身上。”
“是悲哀吧,除非他回头看看。”苍婧已经越来越能像旁观者一样平静地看待苍祝了。除非他幡然醒悟,那她还是愿意成为他的皇姐。
那样的希望是渺茫的,但苍婧诧异,她竟然还在心底保留这等希望。总想他回头是一种悲哀。还顾虑着一份情面,顾虑着他到底是大平的天子,不可就此背弃。
归朝当日,庆贺军功的盛宴忽而延了一天,因苍祝要宴邀百官同贺少年将军。盛宴扩大,所以时间定在了次日的午宴。
宴席的改期传到了长平侯府。
“开始了,陛下要立常寿的荣威,把军心军威从你身上收回。”苍婧推门而入,屋内的炭火正温,有淡淡的花香味传出。
“随他怎么动,就当看一场独角戏。”
珠帘轻轻拂动,苍婧顺着那光绪点点望去,看着那玉松般的身影正在穿衣,她拂了帘,走到他身前。
他看她目光正直,便道,“我刚洗完澡。”
她闻了闻,“嗯,挺香的。”
萧青把手中的厚衣扔上了屏风,“那我还要穿衣服吗?”
苍婧一叹,摇摇头。他仅剩一件里衣,看她摇头就拉松了衣襟。
苍婧忍不住翻了白眼,把他衣合上。本是念他身影孤落的,他又想歪。
“到底什么能救救你的嘴。”
萧青觉得自己何其无辜,“嫌我的嘴,怎么不嫌你的信。”
她哼了一声,松懈几分,整个人懒洋洋的,“我的信有什么?”
“我听说有另一封家书,你怎么没给我寄出来。”
苍婧微愣,“你从哪儿听来的。”
“我得找找,”萧青翻开她的袖,真寻了起来, “你在圣泉殿写家书把陛下写到捂目痛呕,能不叫人瞎传吗。”
他寻得认真,里外不漏。
“能传什么?传我下毒弑君吗?”苍婧不以为然。
“倒没你想的那么毒。”他在她袖里寻了寻无果,就到别处翻了翻。
寻着寻着,翻着翻着,苍婧一手拉住他的腰绅,“你找不到了,哪会还藏在我这里,我老早撕了。”
这是苍婧故意写的,不可否认她是强忍着恶心写下来的。没敢看上几眼,因为看着眼睛确实疼。
“那太可惜了。人家都传长公主写给我的家书不堪入目,听者脸红,见者捂目。说你传我速速归家侍奉。”
苍婧两眼一凝,委实回不过神来,“这下可又是恶名昭著了。”
他嘴角一扬,俯下头,“我想听听,看看如何好一解相思。”
萧青当然要好好听听那封家书,到底叠了多少肉麻的词,能把苍祝看吐了。活到这把岁数,他都没听过苍婧说几回肉麻的词。写了满篇,那可是盘硬菜。
她念着他可怜,忆起了几句,可不敢念出口,“便写想你罢了。”
“你这也太草率了。”他嫌之不够,要多讨几句。
她道,“我忘了。”
“婧儿过目不忘,自己写的怎会忘记。”他走得近些,不叫她糊弄过去。
萧青的身上香香的,暖暖的,闻着好闻的味道,苍婧就在他耳边轻轻念着。
萧青不知听得全不全,可这家书确实非是平日寻常样。
譬若山涧清瀑化溪水,那溪水随静雨,柔柔潺潺,搅弄心扉。若一首轩昂直上的音律在苍婧指下弹过,徒留了余声,音丝万缕绕耳畔,丝丝叩入心间门,恨不能抓着余音寻个佳人影。
好在佳人就在眼前,抚着他眉间一道深沟,她想要抚平它。他越是皱着眉,她越是抚着那道沟壑,一推一平又一皱,乱着他的心跳。
等家书听完了,便一起入了一道美梦里。萧青沉在那温暖又柔软的梦里。
回家了,可怜的人在这里,他的铁甲在那里,曾经立下的豪情壮志已与他远逝。
冬雪又来,金装披素衣,北风呼啸时,宫中盛宴正行,这是一场庆贺少年勇将的盛宴。
少年将士座上宾,于北席相坐。帝后南席举觞相饮,皇亲于东席、百官于北席同贺。
在一觞酒后,苍祝便道,“今是我大平福佑之年。东南西北中有大将驻守,又出冠军侯,想必今后对敌不在话下。”
百官道,“恭喜陛下。”
个中苗头百官何能不窥出,苍祝提了各位将军和常寿,就是不提那征战多年无一败战的长平侯。
尚书令路庭立刻道,“依臣所见,不仅是大将福佑,皇后亦乃我大平之福,亲族出二位勇将,又诞长女长子。皇后之福甚也。”
未先贺将军,反贺皇后。这一宴的开始就出乎意料。
中大夫华明道,“如此说来,我大平能将皆出于皇后之族,皇后不愧为母仪天下。”
张长明道,“皇后乃寒门出身,其亲族亦出寒门,其福惠及亲族,得两士于朝堂,实乃天下罕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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