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非人非,夫人我们回家
夏日鼎盛,时备莲子羹清火解热,昭阳殿中好些热闹,便是那姜美人在蹭着吃喝,大口大口地嗦着汤羹毫无顾忌。
萧如丝看莲子羹不够姜苏儿吃的,虽未到饭食还是叫了正餐来。一碗栗仁八宝饭姜苏儿下了肚,又夹了半碗鸡汤煨鲜蔬,一口气吃了后,就夹着鸡腿吃,口中还道,“这宫里就是瞎讲究。鸡腿去骨切得一片片,吃着多难受,只有抓着一只带骨的大鸡腿啃那才有劲。”
姜苏儿吃相没什么讲究,她也不想讲究了。这么个清秀美人是山野里套进来的,始终格格不入。
萧如丝懒得说她,看姜苏儿瘦了一大圈,萧如丝还怪可怜她。自上回宴散后姜苏儿就病倒了,躺在花月阁里好些日子。
她本来一个人好吃好喝的,可自从上回哭过后,吃也吃不下,睡也睡不好,原本丰润的脸颊小了不少。人憔悴就更不得宠,苍祝又没把她放心上,萧如丝看她在对面可怜,就让侍医去诊诊她。
魏侍医被降职,接替他的人未有。而像姜美人这样失宠无势的,又寻不了好侍医,还是由做了药丞的魏侍医去看了看。
后来才知,姜苏儿身子没多大事,就是心中有郁。
心中有郁,日渐消瘦,姜苏儿躲在花月阁许久,今日才肯出门。
就是她卧床的这些日子里,宫中的家人子多有进封,封了三位美人,四位良人。陈培言教导过她们,各个面上贤淑温婉,懂事贴心,里子里都是会伺候人的。
特别是这当口,前方战事不如苍祝之意,心火更多,总要有人来解忧去火。这空档有了,懂事的人有了,后宫里的女人就多了。
谈不上谁比谁受宠,多是些乖顺的人,不会搅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纷争。因为苍祝最烦这种纷争,他一点不想理会女人间的事,而且他杀起人来又是果断,宫里这些没什么身份背景的女人自然更不敢搅起什么,只等着他来召幸就是。
姜苏儿一出门知道世间变了,反是胃口好了,大吃大喝起来。
殿里碎碎的吃食声不断,姜苏儿要把好多日落下的都补了。
萧如丝舀了一勺喂着玥儿,低眼看看昔日盛宠的姜苏儿,“你以后怎么办,还这么年轻,不用点劲。”
“用什么劲,弄来弄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。”姜苏儿只顾吃着,她又扒了快糕点,“现在宫里能侍寝的女人你算算,按日子排,陛下一个个见,一轮下来记不住几张脸,那还有新鲜劲。过不了几轮陛下就烦了,就又换一轮,我就是上一轮里被撇去的。”
姜苏儿没有什么东山再起之心,来日她也想不到指望。萧如丝还有点羡慕,也许这是姜苏儿没有身后人的好处,不用顾虑那么多,一根野草在这里,沉沉浮浮无人在意。
可即便这样,日后也是苦的,姜苏儿还不知道一个被遗忘的人会有多惨。萧如丝暂时劝不了姜苏儿,因为姜苏儿现在心思不在这儿。
“等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。”萧如丝道。
“我早就知道了,他喜欢你这样温柔的,可你又不是他以为那样的,”姜苏儿嘴里塞得满满,眼睛瞪得圆圆的,“这宫里谁又是他以为的那样。”
萧如丝苦苦一笑,姜美人说的尽是大实话。可日子长了,不知她还能不能说出大实话?
一至入伏,天更热了。将士正在归途,长平侯府忽有来客,如个欢快的小鹊闯入了安静的府邸。那人提着一大篮栗子,边走边吃,十分惬意。
“公主姐姐,公主姐姐!”府内遍淌着这样的唤声。
苍婧匆匆而出,见赵蔓芝一身利落,性子还是如个孩子,叼着板栗满脸笑容。
苍婧见了赵蔓芝自然欢喜,迎她入屋,可随后便道, “不是说要少来了吗?”
“管他呢,我这是办差出来的。”
一大篮栗子放下,赵蔓芝随意而坐。她咬着栗子仍是贪嘴,一身捕役打扮还未换下。
苍婧敛了敛眼角,一戳她圆鼓鼓的脸蛋,“你办什么差,来这里偷懒吃栗子”
赵蔓芝吃得满嘴都是碎渣,苍婧看不过去,给她擦了擦嘴角。
赵蔓芝睁着无辜的双眼, “那可没有,差事我是办了,栗子是萧夫人给的。”
苍婧听了一头雾水,也有几分在意,苍祝怎么召了赵蔓芝去办差,“你去宫里了?”
“宫中的姜美人丢了陛下赏的夜明珠,值五百金。陛下就要严秉之查,宫里宫妃之地严秉之不方便,我就给他打下手,问姜美人到底怎么回事。结果一去发现姜美人在昭阳殿呼呼大睡。”
赵蔓芝说得尤似个奇闻,怪诞得很。但苍婧不觉奇怪,她早早见过了。
苍婧拿了颗栗子,看着栗子想着人,萧如丝这次有孕特别喜欢吃甜的,栗子也是吃得多,改日苍婧还要送点甜食去。人心里苦,嘴上就好甜的了。
“姜美人睡在昭阳殿呀,”赵蔓芝扒拉着案,凑了个身到苍婧身边,“我一看这架势,差点忘记查案了,我当时就在想宫中的那些你来我往,争风吃醋。”
苍婧弹了弹她的脑门,“你当看戏呢。”
赵蔓芝摸了摸脑门,“这也怪不得我,传闻后宫皆是如此。不过我看她们两个处得挺好的,应该没那回事。”
苍婧只是一笑,赵蔓芝是不知,那是因为她们都不在乎了,无所谓了。
“碰上姜美人也不知是福是祸,她丢了价值五百金的夜明珠,陛下要查,她竟往昭阳殿跑还吃得下睡得着。” 苍婧替姜美人捏把汗。
“姜美人看起来蠢蠢的,什么话都往外说。我问她这些日子见了什么人,为什么花月阁不待,要来昭阳殿。她就说她见了一个弹琴的阉人,觉得烦才来昭阳殿,”赵蔓芝塞了个栗子仁给苍婧,看了看她冷冷的脸,又道,“公主姐姐,你担心什么?”
赵蔓芝笑脸盈盈,头发稍乱,苍婧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,“宫中丢物要严秉之查,看来陛下实在在意此事,连司务令都查不出这盗贼。你们去了,不知会不会遇什么难事。”
这实在出乎寻常,夜明珠要太守寻盗贼。苍婧左右觉得有什么坑埋着。
赵蔓芝五味杂陈皆在一笑之中略过,“哪是查盗贼啊。后来才知道,那个叫陈培言的乐工令说偶见云雾缭绕,便进花月阁一观,见一紫衣仙道,与他说借金五百,不日将派爱徒下山相还。陛下根本不是要查盗贼,而是要我们查这个紫衣仙道和他的爱徒。”
苍婧觉得有什么如鲠在喉,竟发不出什么声来。
夏日闷热添烦躁,忽闻西瓜的香味传来。那时管家提着一篮西瓜走来,“今日他强买强卖,西瓜都给我切好了。”
苍婧未看一眼,十指在案上一曲,“他还卖什么水果,天上神仙都穷到偷东西了。”
荒诞的事桩桩件件,整个旬安开始查一个仙道的爱徒。这一查几日,就到了大暑时节,这一日雷雨阵阵,一场午后彩虹横跨天空。
苍婧和程襄被召入圣泉宫,萧如丝和玥儿也在其中。
殿里有一盘棋摆在彩虹下的长廊间,由着苍祝和苍婧下着,其他人都陪在身侧。
这盘棋两人下得都不好,雨后的湿润在空气中还能闻到,整个宫殿里传颂的靡靡道经之声。
这座宫殿里正在诵经行法事。
旬安城里的方士术士越来越多,不仅是陈培言,还有那些大臣,他们养士之人从儒生谏士渐渐转为了江湖术士。真正的声音越来越小,皇城越来越闭目塞听,没有人敢说这些事的不对,反而这是邀功希宠的法宝。
苍婧被苍祝召来,陪着他下棋,陪着他听道经。这些声音根本不是真正的道,是趋利贪婪的声音,听着这些声音,苍婧没有想要赢这盘棋,也没有仔细看棋。
苍婧这辈子没想过苍祝会走上这条路,求仙问神,处处荒唐。帝王荒唐,所以陈培言这等荒唐人做的荒唐事,成了正儿八经的事。
天实在闷得难以喘息,两个孩子都昏昏欲睡。
苍婧执扇扇着,思绪不在棋上,而是在一篇前日收到的书信上。
信来自奉志,苍婉所寄,信上曰:奉志偏地忽遇邓先将军,只他一人怪得很,不知旬安可有事出,皇姐可安好?
苍婧想邓先一人去了奉志,应该不是为了战事吧。可他为了什么呢?还有这仗可是打完了?萧青是否也正在归来?
许多烦愁绕在一起分不清,襄儿又往苍婧身上靠了靠,像是坐不住了。苍婧揽住了孩子,让他能好好依着。
萧如丝抱着玥儿,坐在苍祝身边,早已无了笑颜。她再也不是那个以往热烈对苍祝的人了。
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,苍婧不太爱记,记多了吃不好睡不好的,萧青回来肯定又唠叨为什么不好好吃饭,不好好睡觉。他这个将军记得事可太细了,苍婧一个女人都及不上他,他的唠叨有时候还挺烦的。
人就是很奇怪,萧青在时,苍婧老想偷偷喝点酒,偷偷贪点凉,有点有恃无恐。可萧青不在时,她反而不碰那些了,光是想他就提心吊胆的。
想着他,就又想到家里柜子前立着大将军的战袍。萧青这一去没有穿着它,只是穿了寻常兵将的铁甲。他送还了大将军的身份,这身盔甲却无人来收。
苍婧觉了疲乏,可那能收盔甲的人正落下一子。
苍祝看棋无动局,就道,“别愁眉苦脸了。朕早已收到军报,邓先和萧青夜袭右贤王王庭,拿下了右贤王之地,俘了一众将领。在朔方的韩邪兵马败退撤出。”
战事赢了,且早已收到军报,可苍祝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。
苍婧不用担心萧青了,棋仍是难下,“右贤王将领皆被俘,一众势力毁去,朔方以后会安宁些吧。陛下也能得到不少平日探不到的韩邪内部消息。”
如斯说着,就戳痛了苍祝的心。
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,知道此行不会有什么大动作。”
苍祝就是憋闷在此。萧青为什么知道拿下右贤王就可以解决这场战事?轻而易举地突袭,看起来一点劲也没出。而苍祝想破了脑袋,壮志雄心布兵,他要拿下蛟城,攻破韩邪,大计却没有成。
“不是说了吗,天幸也。”苍婧草草说着,又多苦涩。
苍祝一望,“这个时候皇姐竟喜欢开玩笑了。”
原来他还知道她在开玩笑。
苍婧当不了陈培言,万事奉承,也当不了上官曼倩,可以巧弄言辞。一些话可以换着法说,但一些话苍婧还是想实话实说, “陛下问我,我也不知,我未上过一次战场,未领兵打过一次仗,如何能想到掌控战事输赢的关键。四两拨千斤,实为厚积薄发,纵览全局战事,所见之事总与旁观者不同。”
苍祝未发一言,这些话听着不舒服。
可事实不就是这样,是苍祝未上过一次战场,是他纸上谈兵以为所思为真,是他坐于深宫做不了大将军。但这样的事实帝王还会愿意看得清楚吗?
苍婧落下一子,这一子却是个败笔。
苍祝轻易看出,“头回和皇姐下棋时,皇姐就赢了朕。以后的每盘棋,朕都是输多赢少。”
苍祝说着以往下棋的事,也许是他在怀念些什么,想再寻些过往。又或许在含沙射影什么。
苍婧这一处确实是故意败的,她不想下了。她与萧如丝对望一眼,两人目中皆是落魄。
来此同聚,亲眷一起,可要怀念什么呢?苍婧怀念的是以前那个神思清明的帝王。
“头回和陛下下棋时,陛下说着道救不了大平,才要改变。后来陛下更笑过一心求道的皇祖母和老燕王,意图长生不死。”苍婧试图说着往事,不知这些事苍祝是否还记得。
如今求仙求长生成了苍祝这个帝王着为看中之事。讽刺的是,当初他说着道救不了大平,当初他嘲讽着那些求长生不老的皇族腐朽。他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。
苍祝手中的棋落入棋碗,他拍了拍手,就像拍去多余的尘土,“道不是常人可以拥有的,即便是皇祖母和老燕王他们终归不是天子。可朕是天子,是在道之上。”
苍婧松开了手中的棋,无心再下,“还是陛下厉害,竟有此见解。原来道救不了大平,是因为陛下是天子,别人不是。所以陛下笑的不是别人迂腐荒唐,而是笑他们非天子,不配拥有长生不死。”
“皇姐说话带刺扎人,就应该多听听道经,顺顺脾气。”
苍祝怪她说话带刺,她觉得这里坐着难受。那些唱诵声充在耳边,都是江湖骗子,虚假的求道人成了座上宾。这在历朝历代又何曾有过。
炫书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