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看日出,扶央心死
千和殿,这座伊伴着凤栖宫的宫殿是他许的,除了凤栖宫,还有谁比萧如丝更胜?就是这样一座宫殿,深夜之中传来凄笑。
萧如丝失了一个孩子,换了一个高位,可已经换不来什么好日子了。皇后疯癫,萧如丝就觉得自己好像没用了,苍祝总是不来看。
萧如丝在殿里要酒喝。念双没给她,她发乱衣瘦,满脸泪痕,“这会儿人人圆满,唯我独醉,不好吗。”
“夫人身体没有恢复,不能喝酒!”念双如何也不肯听命。
萧如丝的长姐揽下所有罪责,说是她去寻的杨贺,杨贺也不算无情,怕她被罚,认了她的情。萧梅这强求得来的姻缘,也算圆满。
不过苍祝此次真是气极,虽对萧如丝几个亲眷大行封赏,还查了行刺萧青的凶手。可对她,连问也不来问。
苍婧与萧青的事,触怒圣颜。所以她在他心里也依然什么都不是。
萧如丝的手中拿着一道书信,这是周辰之母的绝笔,念双见之急是夺过,将它藏好。
萧如丝笑问,“你怕什么?这些事陛下不是都知道。”
“可陛下不是什么都知道。”念双还是把信收了起来。
萧如丝眼中闪过一丝错愕。
念双是苍婧给她选好的侍婢,她当初在讴者舞姬里不算出色,就跟着萧如丝一起入宫。入宫后做着一个侍婢该做的事,她没有野心,也没有多余的心思。
这样一个侍婢,后来因萧如丝的失宠,入了凤栖宫。再后来,苍祝把她还了回来,他明明疑心,还非要把她还回来。萧如丝又岂会不知,他是什么心思。
萧如丝素来懒管他知道什么,不知道什么。但还不知念双敢知情不报。
“你不怕陛下知道吗?”萧如丝低愤,又是担忧。
“陛下又怎么会不知道,”念双坐到萧如丝身旁,“他只说,攸关夫人与皇后之间的争执之事,告诉他就是。其他的他也不想知道。我想终归是陛下担心皇后他们又要害夫人。”
念双以为他是有情,萧如丝未觉有情,只看到了他安排已久的苦心,“他将这一场权衡的把戏玩弄于股掌,寻了我以压制皇后,好得一场胜利,与太皇太后争权。可是没想到……”
萧如丝没有再说下去了,她眼前只有那个疯癫的皇后。
苍祝大概也没想到,在这一场残酷的权衡里,皇后疯了。皇后的疯癫让他刚得来的胜利很久处于了下风。
可念双以为萧如丝在想周辰的事, “没想到夫人替周辰安排好了一切,可她太不知好歹,竟然跑去了长寿宫。她被太皇太后看在长寿宫,她母亲的绝笔也给不了她了。”
这也确实是一次失利。
“太皇太后眼疾手快,把她唬住了。她也算不得蠢,看我并非受得独宠,还不如依附长寿宫,” 萧如丝侧目优柔,“可在太皇太后面前,人人都是班门弄斧,不自量力。周辰那丫头一定以为在长寿宫服侍,一表忠心,太皇太后就会放她出去。可笑,来到这里的人,怎么出的去。”
“夫人既然知道出不去,就应该明白在宫中要么得宠,要么被弃。这宫中女子千万,加之陛下待公主疏离,夫人要保住现在的位置。”
“你不懂,罚了皇后以后,我对陛下的用处也没有那么大了。”萧如丝懒懒一卧,她已经足以预料往后的日子。
“陛下待夫人总有情分的。”念双还是信心满满。
萧如丝抚着空空的腹,也想问问,他待她真的有过情分吗?
“我想睡了,明日的日出还不知怎么样。”萧如丝看着夜色,孤身一人在殿陡觉凄凉,忽然一声长哭,似要把身体里的痛都哭出来。
世间人情百态,苍穹之下皆为沉寂。看萤火辉煌,独在那公主府邸盛满如花。
白昼已经过去,星辰缀满了天空。有个人开始任性,受了伤还不肯睡,痴痴看着他得来的爱。
圣泉宫里的一幕幕仍在眼前,这场疯魔般的葬送,或许不过是皇城中的沧海一粟,却是他们生命中最壮阔的一回抗争。
这就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梦,久久不能释怀。对萧青,对苍婧都是。
床榻上的人难入眠,床前的人托着下巴紧紧看着他。两相望,竟也能看个很久很久。
直到她看得眼睛酸了,便问,“你怎么不睡。”
他了无睡意,“那你为什么不去睡。”
“你受伤了,我看着你睡。”
萧青坐了起来,“你都看了我一整天了,我也躺了一天,睡不着了,” 睡不着,他便以这个理由又任性了一回,“我们去看星星,等日出吧。”
“可你受伤了。”苍婧很是在意他的伤。
萧青轻松一笑,“他们下手刀刀在皮不在肉,故意给我留的力气。”
他有力气说笑,也惹了她一份笑,“有力气你才能追着此事不放。”
“那不如他们愿,我只想陪你。”他道。
“那你等我一会儿。”
苍婧回屋披了件披衣。屋里都是她的衣服,她给萧青寻不到什么,便拿了件冬日的大斗篷。
明日的日出还有很久,可是人世中唯一可以期盼的光亮了。
无论是身处高墙,还是凡世,无论是何样的人,都会翘首以待明日,再黑暗的夜都会过去,仅此以盼。
看着亭间含笑花随风飘荡。萤火轻舞之间,时光的流淌也不再重要。他们之间已经无需再多的解释与说辞,静静地相依相偎。
苍婧从来不知,听一个人的心跳声竟可以让她觉得安心。心安了,才知道累了。
“睡吧。太阳出来了,我就叫你。”萧青道。
苍婧微闭着眼,又想睁开,“已经过了一整天,我却总觉像一场梦,我怕梦醒。”
“不是梦,我就在你身边。”
苍婧擡头看着他,她还没有这么近看过他,如此真切,不用怀疑。
对,他就在她身边,这一回,他一定不会离开了。
那方影紧紧依着,过了许久她一梦睡去。
萧青望着亭间万物,再不用道眷恋,眷恋之人就在身边。
在满天星辰下,一身白衣时而醒目。
那修了道性的侍医青丝垂落,宛若天神,总是对世间一切都不为所动,竟也在今日前来一望,轻嘲俗尘, “此夜太短,今世太长,一个主,一个奴,竟还当真相依相偎。”
“从我离开府邸的那一天起,我就不再是奴。”萧青轻抚她脸颊的发,这一回也不用掩盖他的情了。
百里扶央更是斥笑,萧青便是这样无惧天地,无惧世人了吗?
“我只是来提醒你,你与我是一样的。在这皇族的棋下,命不由己,又如何能由心。”
“命我从不认。”萧青将她紧紧搂着,此刻的他无比珍念。从此,再不用隐藏什么,他的爱只对她。
百里扶央却在恨,恨她步入情爱的泥潭,恨她为了一个男奴放弃大好的权势。
百里扶央对他们的相依尤为冷淡,“我医她,医不了她的心,我渡她,渡不了她的权。七情六欲,果真是孽。”
听此凉言,萧青侧目望去,“知其为孽,便是也有吧。”
百里扶央瞠目结舌,道不了一个否字。
“有一点你说的不错,你与我是一样的,所以那日我踢开了医馆的门。”萧青的目光落在百里扶央手中的披衣,衣上绣着芍花金纹,自是苍婧所着,又恰是夜深露重了。
但苍婧身上已经有一件披衣了,萧青身上亦有苍婧给他的披衣。
“不过是回来看看,所谓情深是如何悲哀。”百里扶央将披衣扔向萧青,散落的衣衫绚烂如蝶,萧青拿过给苍婧盖了盖膝。
百里扶央避身而过,自有些许局促,亦不免冷眼,“适为长公主,权比诸侯王,凤榻为首奴,位极天下重。她要的长乐未央你给不起。”
百里抚央蔑看萧青,他自认萧青不过是年轻的少年罢了,空有情热痴梦一场,前路终不会善终。
然萧青平静自若,“你怎知我给不起。”
“一个仰仗姣好面容身姿的男奴,竟也敢狂妄!你可知,她本可以成为皇族最勇猛的将士,尽情地厮杀,我本可以成为她手中封喉的利剑,成就她的权势。都是因为你,让她迷失方向,让她向往什么灿烂美好。”
“所以那一日,你就是要我死。”萧青面对一场过去的死局,没有多少愤怒。
萧青那样的轻看,是因为那场局成就了他的今日,是因为他身边的人是他最珍视的,除此之外,没有什么值得固执,值得在乎。
而那恰恰是百里扶央最痛恨的失利。
“是!只有你死,她才会前程坦荡,可是她为了你毁此大局!”
那是在苍祝十五岁,登基前的一年。苍婧已与苍祝暗下联络,公主将归城,与帝王双双联手。
百里扶央就在那时亲手布局,他以苍婧外出落难为由,把萧青骗到了陵城一个酷吏的掌管之地。那酷吏乃苍慧之子冯莽的远戚,在陵城替冯莽偷行铸币之事。
一个误入酷吏之地的骑奴说来找人,那酷吏自然认为是来寻事,便引了那酷吏的打杀之心。
百里扶央选择那个酷吏,就是想让冯莽恶事败露。一个男奴之死引冯莽偷行铸币败露,由此因,苍婧就可与苍祝大做文章,百里扶央都想好了,他会替苍婧铺好一条康庄大道。
百里扶央就在暗处看着,只要萧青死了,一切都可成,也不会再有迷失在欢笑里的主人了。
可是苍婧坏了这一局,她带着家兵而来,在那酷吏之地夺人。
酷吏背靠冯莽,不惧什么当朝公主。他下令于手下,将来者一起杀了。
百里扶央的谋划已败,当他要出面救苍婧时,却见苍婧扑上前为萧青挡一刀。
百里扶央驻步再难前,他的主人竟为了一个奴沉沦至此,连命都不在乎了。
那时萧青还不会什么剑术,他本能地推开了苍婧,苍婧的衣被刀划破,未流血,露出了右肩的凤纹。
百里扶央又亲眼看着他的主人拔出了匕首,刺向了那个酷吏。她的匕首没能扎死酷吏。她便夺下酷吏手中的刀,朝那酷吏的后颈而去。
人头落地时,她倒不曾恐惧,就是愣了良久。
旁人又何尝不是惊呼,一个公主竟在为一个男奴而厮杀。百里扶央精心布下的局,在那刻全部瓦解。
百里扶央望向萧青,十分怨恨,“你不懂她,你根本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!”
朝堂之上,冯莽参之,颠倒黑白,掩盖他手下酷吏之罪,以皇家公主私刑杀吏为由,要求严惩。并要祭出苍婧所救男奴的命,以此昭示天下公主之恶。
朝堂之上,群臣各种揣测公主何以为一个男奴杀吏。污言秽语,顷刻如排山倒海而来。
苍婧被召回旬安问责。
她以公主的傲慢冷冷道,“莫说那狗官伤我奴,就是伤我猫狗,都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。何以要我的奴给他偿命。倒是表哥纵容小吏轻贱皇族,那小吏竟敢下令杀我,按照礼法表哥也该给本宫一条命。”
她为保一奴的性命,张扬跋扈,咬死了酷吏轻贱皇族之罪,并与冯莽争锋相对。
那时,她父皇仍在,却已病体恹恹。那时,朝堂早已人心倒戈,她得罪了冯莽,无人会道一句是非对错,反而引来众多唾骂。
他的父皇最后给了她娇纵奴仆擅闯吏地之罪,令她给冯莽赔上千金。并要她在陵城好好守本分,所以那时她未能回到旬安。
苍婧从未说过此事,甚至当作从未发生,看尽人来人往,听尽流言蜚语。她就像此刻偎在萧青怀中一样平静。
可萧青深切地记着世人的讽笑,在乎着她言谈轻笑后的轻叹,所以他更想成为一个能给她一点安好的人。
“她为了我,做了很多,她却不懂那是为何。”萧青搂紧了她,凝冻的双眸里萤火难照,唯有深沉。便是从那一日起,他再也不想当奴。
百里扶央望了眼在他人怀里熟睡的女子,“为什么她要爱你。”
作为一个奴,对主人的情深自是可笑,百里扶央更觉自己的愤怒苍白无力。
苍婧要的难道不是踏血而行,在永无止尽的黑夜里厮杀吗?
权势至上的公主,孤高冷漠的主人,同样残缺的人,应与他一样,接受了这命运的嘲弄。
萤火在眼,萧青双眸浮动着光缕,“因为她是人。”
“可她和别人不一样!她不应该再坠入七情六欲之中,她就是要做那个高高在上的人。”
百里扶央一直坚信她和别人不一样,那些俗世里的可笑情爱,她已不需要。她已经把爱都彻底封存了。
萧青抱着苍婧,坚定道,“她和别人一样,她要最灿烂的生命。”
星星点点的萤火在黑夜中漫舞,分明不是日月,百里扶央仍觉得耀目。
苍婧梦呓一声,“萧青,太阳还没出来。”
百里扶央微怔,以往他们便是喜欢同乘清风,赏日出朝霞。她竟从未忘记。
“还没有。”萧青抚着她的背,头微微一低。
苍婧搂住萧青的肩,唇角轻扬,睡得甜美。他们依偎一起,祥和而平静,犹如最好的岁月。
炫书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