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叔公被带走时,塞给阿福一个油纸包:\"窑后的老槐树下,埋着我师父传下来的釉方。\"油纸包里是张发黄的纸,上面画着窑火的时辰和釉料的配比,角上盖着小小的\"菽园\"印——那是百年前陶户们为了记住祖籍,偷偷在瓷器上留下的标记。
窑场被封的夜里,阿福和阿巧蹲在老槐树下。月光照着新翻的泥土,阿巧忽然说:\"我爹以前在官窑做画工,后来因为画了朵双瓣的莲花被打残了手。他说民间的瓷,才该有活人的样子。\"
少年忽然想起那些被打碎的次品瓷,想起坯房里阿巧画的鱼眼睛会跟着人转,想起陈叔公说的窑神传说——原来窑火里烧的,从来不是死物,是手艺人的心血和盼头。
成化十三年的春天,聚顺窑的废墟上长出了新的窑柱。阿福和父亲用攒了半年的钱盘下了旧窑址,阿巧带着被官窑辞退的画工们来投奔,坯房的墙上重新挂起了画样。
\"这次用'菽园'做底款吧。\"阿福摸着新刻的窑印,印面上刻着小小的豆荚纹,\"就像陈叔公说的,咱们这些陶户,就像地里的豆子,只要根还在,就能再发芽。\"
新窑点火那天,昌江的雾特别浓。阿福照着陈叔公留下的釉方配釉料,阿巧在坯胎上画了幅新图——江边的田地里,农人弯腰割豆,远处的窑场飘着青烟,天上的云像窑火里的火星子。
\"该叫什么名呢?\"阿巧举着画稿问。阿福看着坯胎上的豆子,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:\"咱浮梁人,靠窑火吃饭,也靠土地养命。\"于是拿起釉笔,在画稿边角添了行小字:\"菽园记事\"。
窑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。最后一夜,阿福梦见陈叔公站在窑前,手里举着那只缺了口的青花香炉,炉底的\"菽园\"款在火光里明明灭灭。老人说:\"窑火不熄,手艺就断不了。\"
开窑的时刻到了。当窑门打开的瞬间,晨光正好照在第一排瓷器上,青花纹路在釉色里浮动,像活过来的江鱼。阿巧的画在胎体上舒展,割豆的农人仿佛下一刻就会直起腰,窑场的青烟似乎真的在往上升。
有个画工忽然指着一只茶碗惊呼:\"你们看,这豆荚上的露水,竟像会往下滴!\"阿福凑近细看,原来在青料未干时,阿巧偷偷用指尖点了滴釉水,烧出来竟成了晶莹的水珠,永远凝在豆荚尖上。
正德元年的那个午后,陈老爷子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册子,封面上写着\"菽园杂记\"四个小字。翻开来看,里面画满了窑火时辰、釉料配比,还有些歪歪扭扭的小字:\"阿福今日能揉五斤泥阿巧画的并蒂莲,该用三分石子青配七分平等青\"。
\"这是我师父当年记的窑场日记。\"老人轻轻摩挲着纸页,\"聚顺窑后来改名叫'菽园窑',窑址就在如今的老陶里。阿福师父和阿巧师娘成了亲,后来生下我师父,再后来......\"
老爷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。我望着桌上的青花香炉,缺口处露出的胎体泛着温润的光,仿佛能看见五十年前的晨雾、窑火、还有那些在坯房里穿梭的身影。
\"现在的年轻人啊,总说老手艺跟不上时代。\"老爷子忽然笑了,缺了门牙的嘴里呵出温热的气,\"可你看这香炉,缺了口反而更招人疼,就像咱们陶工的日子,总有些缺憾,却处处透着股子活气。\"
暮色漫进茶寮时,老爷子小心地把香炉包进蓝布帕子,临出门又回头说:\"若你有空去景德镇,替我看看老陶里的古窑址,说不定还能在槐树底下找到当年的碎瓷片——那些画着豆子和窑火的,就是咱们'菽园'的印记。\"
走出茶寮,秋风带着桂花香扑面而来。我忽然明白,《菽园杂记》里记的从来不是什么奇闻异事,而是无数像阿福、阿巧这样的手艺人,在窑火与光阴里,用汗水和心血写下的生活诗篇。那些留在瓷器上的青花纹路,不是画上去的,是从骨血里长出来的,带着泥土的气息、江水的温度,还有永远不灭的匠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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